◎楊佳羚（高師大性別教育研究所副教授）
成為跨性別
泰瑞雖然生為女孩，但從小就一直覺得自己是男生。由於喜歡女孩，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個T，也就是比較陽剛的女同志，又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跟其它女同志朋友不一樣。後來泰瑞跟初戀女友吵架，被老師叫去輔導，這時泰瑞才跟媽媽說：「我喜歡女生」，媽媽說：「沒關係，你甲意就好」，這樣的回應讓泰瑞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人。直到23歲時聽了跨性別演講，泰瑞才知道，原來自己是跨性別男性（簡稱跨男）。
相較之下，芯妤的遭遇就顯得艱辛許多。自有記憶以來，她一直隱約覺得自己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但因為小時候長期住院，跟同儕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所以「是男是女」對年幼的她而言沒有造成什麼困擾。當她回到學校後，開始意識到自己不適用「男生」這個身份。參加補習班的萬聖節活動時，芯妤很想跟其他女同學一樣，扮成仙女或公主，但身邊長輩都說：「那是女生扮的，你是男生，這樣很奇怪」，最後她只好不甘願地扮成巫師。因為這件事，讓她從此不敢再表現出違背性別刻板印象的樣子。
直到高二校慶化妝遊行，芯妤才向身邊的朋友坦承自己的性別認同，朋友也給她支持。當晚，芯妤不知哪來的膽子，傳了簡訊向媽媽出櫃，結果換來的卻是媽媽歇斯底里的責罵，原本鼓足的勇氣瞬間消失殆盡，憂鬱的情緒又陷地更深了⋯⋯
學校與職場的經驗
許多人以為只有兩性──男性與女性，而且過往也常以「藍色」、「紅色」做為男女的顏色分類，包括男女廁標幟、男女生制服等等。這樣的二元分類，對於跨性別者而言，總存在著生活中的不便。例如，泰瑞小時候總是一升旗完就立刻把裙子換下來，或是一到學校就立刻把紅色運動褲換成藍色的。先前曾有學校要求不願意穿裙裝的學生必須持有精神科醫師的診斷，才能換得「長褲證」，所幸由於民間團體的抗議，以及《性別平等教育法》的實施，這些規定都變得不合法。雖然現在的制服顏色、樣式放寬許多，也允許學生混搭制服、運動服或便服，但某些顏色與型式的區隔依舊存在。
班上同學對泰瑞友善，但別班男同學總愛稱呼他「泰國人妖」、「男人婆」或「變態」。泰瑞只能儘量不對號入座地忽略這些嘲笑，也不敢把這些事跟媽媽說。為了讓自己不顯得那麼奇怪，泰瑞必須偽裝自己是女生，從廁所出來時得假裝開心，大叫：「我月經終於來了！」
芯妤雖然有朋友的支持，但她對外表的焦慮與日俱增，幾乎每週都到學校輔導室諮商，也無心課業和社團活動，完全自我放棄，覺得永遠只能被困在男性軀殼的框架裡，無法掙脫。芯妤高中肄業後，曾試圖讓自己變得更陽剛，希望可以「矯正」家人眼裡不正常的行為，甚至跑去車行做學徒學修車，結果不但無法「矯正」自己，反而得面對上司對她性別氣質的言語暴力，還常常受到體罰。她最後受不了這些而離職，輾轉做了幾份工作都遭遇類似處境，錢沒賺多少，身心卻被糟蹋到極糟的狀態，必須靠著朋友們的支持，才又重新再站起來。當她兩年前加入計程車隊時，原本擔心制服方面的問題，幸好車隊的主管都很友善，即使知道她的證件性別為男，依然願意讓她以自己認同的性別選擇制服。
身體的打造歷程
由於跨性別者的身體跟他自己認同的性別不同，因此常會討厭與自己認同不一致的身體部位，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程度的身體打造歷程。
以泰瑞為例，來初經對他而言簡直像晴天霹靂。泰瑞每天早上都用膠布纏胸，又怕撕膠帶的聲音會引來家人注意。更慘的是，一流汗膠布就會更「親膚」，對他而言真是苦不堪言。一直到進了性別所後，他從跨性別同學得知施打荷爾蒙的經驗，才在27歲時開始使用男性荷爾蒙。泰瑞在施打荷爾蒙三週後開始長鬍子，同事覺得奇怪，他只好謊稱自己本來就有鬍子。後來泰瑞聲音開始變得低沈，還好在同事覺得懷疑的當下，泰瑞得了A型流感，就跟同事說自己因A流而聲帶受損。就像小時候在學校必須偽裝一樣，在職場的「謊稱」，是泰瑞在職場的生存策略。泰瑞後來進行平胸手術，也因為持續施打荷爾蒙，身形都變成男生的樣子。
跨性別女性（簡稱跨女）的身體打造，包括服用女性荷爾蒙、隆乳手術、去除喉結等。有的會進一步將生殖器官摘除，或做陰道重建手術。而對於跨男而言，除了施打荷爾蒙與平胸手術外，有的也會將生殖器官摘除，或做陰莖重建手術。
然而，有些跨性別並不會做完「全套」的性別置換手術（也就是俗稱的變性手術）。跨性別就像一個光譜，有人認為自己是「非二元性別」，不想定位自己是男性或女性；有人很希望自己是「男性」或「女性」，不受半點懷疑；而每個人想要成為怎樣的男性、女性也都不一樣。加上每個人身體健康狀態不同，這也是在考慮身體打造時的重要因素。此外，這些手術多為自費手術，例如平胸手術至少十幾萬起跳，經濟因素也成為跨性別能否「圓夢」的重要考量。像芯妤，必須在經濟狀況穩定一些後，才能逐步尋求醫療協助，開始荷爾蒙治療，同時把頭髮留長，一步步朝自己認同的樣子前進。
跨性別的感情路
泰瑞國中時喜歡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對方只把自己當成閨蜜。到了專科，泰瑞剪短髮也交女朋友，開始自稱「女同志」，但當女友形容自己的性器官為「妹妹」時，泰瑞發現自己會生氣，因為他希望自己的性器官被稱為「弟弟」。在與女同志朋友討論後，大家都覺得泰瑞跟T不一樣，但當時大家都沒有「跨性別」這樣的詞彙與知識。
成為跨男後，也有些辛苦之處。首先，泰瑞發現，因為他很清秀，過去是女同志的天菜，但成為跨男後，有些女同志不喜歡跟跨男在一起，而一般異女則嫌自己不是真正的男人，從此從天菜成為「菜渣」。
在我和吳瑪悧老師合開的「女性主義與藝術」課堂中，有位跨女分享，她過去總是摯友分享失戀心情的對象，卻不敢向這位十多年的好友告白，因為深怕這會影響了她與摯友的關係。而跨女比跨男更辛苦的地方在於，跨男有時可以找到願意跟跨男在一起的女同志，但異性戀跨女則不會想跟男同志在一起。而跨女與異男交往時，也通常擔心自己被嫌棄不是真正的女人。
泰瑞在感情路上摸索的過程中，也可以看到跨性別性傾向認同的複雜過程。由於所處社群缺乏對「跨性別」的認識，讓他一度以為自己是陽剛女同志。這其實是許多不在「性別界同溫層」的人常有的認同歷程，雖然年紀輕輕，也跟《阿嬤的女朋友》一書的跨性別一樣，不知道有這個類別的存在。這本書訪談許多年紀較大的「女同志」，只是在連「同志」這個詞都沒有的年代裡，當時台籍較陽剛的生理女性會自稱「穿褲的」，後來在美軍酒吧開始出現Tomboy這樣的詞，也就是後來所謂的T，但書裡的受訪者也許有人是跨男，只是不知道可以用「跨性別」的詞來定義自己而已。
我們一般都認為，異性戀就是「喜歡的對象是異性」、同性戀就是「兩個同性在一起」，但現在有越來越多元的性傾向認同。而當跨性別還處於「性別認同」與「被生下來的身體」不一致時，就會更複雜。例如，當跨男還保有生理女性的身體，如果喜歡女生，會被視為女同志，但他可能更將自己定位於異男；而他的女朋友則可能自我認同是女同志、異女或泛性戀—所謂泛性戀，就是不以「性別」做為選擇對象基礎的人。而同志跨男若仍有生理女性的身體，當他跟男同志在一起時，反而會被社會視為異性戀，但他們兩人都自我認同是男同志。
同樣的，若跨女仍有生理男性的身體，當她跟異男在一起，會被社會當成「男同志」，但她卻自我認同是異女。而同志跨女若仍有生理男性的身體，當她跟女同志在一起時，即便她們兩人都自我認同為女同志，卻會被社會視為異性戀。
定義自我 ，打造支持社群
因此，我通常會說，「你自己認為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不需要別人來定義」。而即便在同志社群，有時也會出現對跨性別的不理解。例如，有些T會指責跨男為何要去上男廁，或不認同自己是個女人，這就是用自己的狀態在評斷別人。在跨性別社群中，也有所謂的「邊緣人」。例如泰瑞提到，跨男普遍希望擁有壯碩身材，但當自己想要成為「清秀男孩」時，卻被跨男社群隔離在外，因此泰瑞現在自創臉書諮詢網站，希望能陪伴清秀跨男。
現在同志諮詢熱線南部辦公室有「跨性別小客廳」，邀請跨性別一起來分享心路歷程或各式身體打造的資訊與經驗，以及交流哪位精神科或荷爾蒙醫生較為友善。有些學校也開始談多元性別，或邀請泰瑞或芯妤到校分享生命故事，支持跨性別學生做自己。這些都是我們社會看得到的小小進步！
收錄於人本教育札記4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