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多年前我讀房思琪的故事,書裡寫乖乖的小小的房思琪第一次遭到老師逼迫口交後,隔週依然下樓。見桌上沒有作文與紅藍筆,「心跟桌面一樣荒涼」,卻依然坐在沙發上等著老師洗完澡,然後撥開她衣上的顆顆鈕扣如吹息根根蠟燭,終究遭受了更徹底的侵犯。
是「荒涼」與「熄滅」啊。
多年後,我讀了許多MeToo的故事,從國外的讀到國內。一句句宛如招魂,許多夜晚,有時是白天,在你家、在我家、在酒酣耳熱之際、在杳無人聲之際。寫下自己故事的人帶著我們回去,說:看啊,就是這裡,就是那裡。
──你看得見那片荒涼嗎?而我在此熄滅。
Metoo的故事,即是主體性遭到剝奪的故事
MeToo的每則故事,都是主體性遭到剝奪的故事。且它們往往先被覆蓋上屬於加害者的版本,說那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王子吻了睡美人之類的美好羅曼史,然後離開。只剩下被害者在原地獨自面對,思考他口中的故事為何對不上自己的感受,自己究竟遭受了「什麼」?那是一段羅曼史嗎?那真的不是性騷擾或性侵害嗎?
在MeToo運動裡,長年關注社會議題的作家吳珊珊寫出自己受騷擾的經驗,說: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這件事。我深信我要對這一切不舒服負責。我不應該穿著短褲,看起來太自在了。我不應該上A的車。我不應該在A放倒椅背時,沒有阻止他。」
而另一名作家劉芷妤也曾反問自己:
「過了幾天,我在另一個和朋友聚會的場合裡說到這件事,在座無論男女都破口大罵了,我還問他們:這樣算是性騷擾嗎?」
他們皆熟悉社會議題,且都敏銳而聰穎,卻依然不免曾懷疑自己的感受。而這不是特殊的經驗,因為我們早習於活在「不信任」自己感受的文化背景裡,並練習著讓渡自己的感受。
需要守護的,不該只有身體自主權
一如幼年時流轉於成人之間,成人們笑嘻嘻地說「好可愛喔」然後摸摸小小的頭顱、摸摸肉嘟嘟的臉頰、摸摸短短的手臂、摸摸細緻而柔軟的髮絲。
「那是人家疼你,不要想太多」成人們如是說。
長大後,你的服裝與行動都有規範。合宜、得體是成熟長大的表現。
「坐得有坐樣站要有站像,衣服不是為了束縛你,而是穿上去就表示榮譽與身分。」成人們如是說。
於是,學會配合、學會讀空氣、學會在尷尬的氣氛中擠出歡快的笑聲而不是翻臉走人破壞氣氛……好不容易輪你成人,讓渡也早成為一種不言而喻的習慣。
房思琪之後、MeToo之後,每逢重大性平事件都有一批人驚醒,焦慮地要小孩學習,身體要分成「紅燈、黃燈跟綠燈」,紅燈是泳衣包起來的地方不能碰,黃燈如「肩膀」、「手臂」是熟的朋友才能碰一下,綠燈如「握手」是連陌生人也可能可以的區域,名曰身體自主權。
社會對於性平的觀念進步了,就連疼愛孫子孫女的許多爺爺奶奶們,也都能明白並體諒身體自主權的重要並學會尊重。但是,綠燈區就不可能形成騷擾嗎?而許多MeToo事件的加害者,都是那些可以走入黃燈區的熟人。再往下走,是否應該禁止一切身體觸碰才能阻絕騷擾呢?
或許我們都搞錯了一點:最危險的讓渡,不是身體。最根本的讓渡是思考的讓渡,一如思琪在遭受侵害後,反覆告訴自己必須愛老師,自己才不是被侵害而是被愛。一如MeToo的被害者在回憶裡不斷反覆告訴自己「他是喝醉了」,才能說服自己原來熟悉的友人不是惡狼。若不如此,眼前的風景未免太過荒涼。
MeToo的故事,
即是奪回主體性的故事。
而下一步,得有我們一同走
於是MeToo的每則故事都是主體性遭到剝奪的故事。被害者的故事不屬於自己,卻由加害者與默許的人們任意詮釋。
但同時MeToo的每則故事更是奪回主體性的故事。被害者跳出來,撕破那些荒誕的說法──羅密歐與茱麗葉是誘拐未成年少女、王子親吻睡美人根本是撿屍迷姦,請問你有知情同意嗎?沒有!沒有!沒有!這不是你們口中他X的羅曼史,是性犯罪!
有位MeToo的被害人說,有人問她到了現在才把事情說出來是為什麼。她回答:「我沒有要什麼,我只是不要只有你版本的故事。」
MeToo運動的彌足珍貴就在這裡──它銳利地劃破謊言,讓被害者以純粹的「自己」重新站立於世界上。不只是慾望的被凝視物、不只是權力的被掠奪物,我是我,我在這裡──他們漂亮且堅毅地踏出了奪回主體性的第一步。
於是觀眾正在問,下一步呢?下一步能走向哪裡?但,下一步的責任,其實交到了每一位觀看者手上。
對抗剝奪主體性的暴力,必須從復原主體性展開。
我們必須要幫助被害者重新探討,釐清自己的主體性是如何失去的。即便這會觸犯MeToo運動的禁忌──檢討被害者。
但,檢討的意涵並不在於歸咎。害怕檢討,其實也是害怕理解被害者的狀況。釐清失去主體性的原因,也就有了重新掌握主體性的契機,也才能有辦法脫離傷害的迴圈。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被害者不只是一個「被害者」──被害者有自己的主體性與人生。而他往後能不能開心、能不能茁壯、能不能有力量,都只需回歸自己,不仰賴犯罪者薄弱的懺悔。
因為被害者的未來,從不屬於犯罪的一方。你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永遠有權力找回自己的故事,並繼續書寫自己故事的結局。
被害者用MeToo走出了找回主體性的第一步,從第二步起,我們別讓他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