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姝蓉(諮商心理師)
在朋友圈的一片叫好聲中,帶著好奇的心情看了這部片,果然立刻被收服。我覺得這是一部娛樂性很高,卻又涵蓋深意的電影。女主角秀蓮(Evelyn)是一個55歲的中國移民,和先生(Waymond)在美國經營一間洗衣店,可惜經營不善還遭到查稅。女兒Joy(也是Jobu Tupaki)是一位女同志,想在外公的生日宴會上,帶自己的女友前來相見歡,引發秀蓮高度焦慮。正坐在一堆對帳發票前面,面對著父親、自己、先生和女兒都不滿意的秀蓮,一連串的混亂,就從這裡展開。
這部電影可以從很多層面去討論,本文想要聚焦在秀蓮和Joy這對母女之間的愛恨情仇,如何平行複製到不同宇宙中的Evelyn和Jobu之間。講到親子關係,也不得不考慮代間的影響,秀蓮父親曾對秀蓮說過話與行動,雖然遙遠得猶如故事的背景,卻也是隱藏在秀蓮心中的核心信念。
秀蓮的失敗造就了Evelyn的成功
電影始於秀蓮坐在家中,面對層層疊疊的報稅資料,同時指揮先生幫爸爸煮5分鐘的麵──不能太爛,擔心樓下洗衣店的天花板油漆顏色不對,接著門鈴響了,開門看見Joy帶著女友回家,得開始思考怎麼跟爸爸解釋這件事。
這種一心多用、一個人為全家大小事情操心的處境,是很熟悉的家庭主婦日常,他們常會因為生活長期處於固定不變又忙亂的狀態,而感到疲憊,又加上缺乏他人的正向回饋,而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這樣的秀蓮之所以成為天選之人,來自afa宇宙的Waymond如是解釋:「每一個失敗的你,都會分裂出另一個宇宙中成功的你」──秀蓮看見(註)自己在另一個宇宙裡,選擇單身之後成就了電影明星之路,突然發現原來自己能這麼強大。這個中年人遺憾的喟嘆,彷彿後悔著當年錯誤的選擇,導致了今日的困頓。
假若,這許多分裂的宇宙,都象徵著秀蓮內心的一部分呢?看起來一事無成的生命來到中年,又怎能在心中忽略為了改善關係才提出離婚的先生,以及希望母親理解而不斷解釋的女兒,試著感受他們因為愛著秀蓮而努力,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生命的獲得嗎?無論是秀蓮還是讀者,當能練習看見自己失去的同時也看見自己的獲得,也比較能肯定自己日以繼夜所培養出運籌帷幄的能力,正是默默支撐這個家庭的力量。
擔心Joy讓公公失望其實是秀蓮無法接納自己
總是要將She說成He的秀蓮,不想面對女兒是同志且結交了一位外國女友,就如同另一個時空的Evelyn自以為發掘了Jobu的潛能,不斷訓練她練習宇宙跳躍,卻沒看見這過程已經超過Jobu大腦所能負荷。
當秀蓮難以置信,這一切竟然是自己造成的,並且對著Jobu爭辯:「我只是在做對你而言正確的事。」但Jobu也不客氣地回擊她:「正確是人因為害怕而建構的小框架……。妳根本不知道妳做了什麼,妳會永久被困在這裡……。」
我認為所謂「正確」對每個人都不盡相同。對秀蓮而言,可能是重新贏回父親的認同,但是當洗衣店並無法大鳴大放地讓父親覺得驕傲、有面子時,女兒的成就成為一個補償的機會。就像許多生命中有遺憾的父母,常常會將自己的夢想加諸在孩子身上,不自覺地勉強孩子前進,卻忘了孩子有著自己的生命。
唯有當秀蓮接納自己的不完美,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父親「你不中意、不接受,都不重要,因為這就是我」時,也才有辦法回頭看見真正的Joy,並接受她有著和自己一樣的倔強,以及為她慶幸找到一個真正愛她一切的人。代間價值觀的傳遞,若是一種為了追尋「正確」的綑綁,則得要靠傳承的那一代有所覺察並且鬆綁這個正確的準則,才有可能中斷某些代代相傳的有毒信念。
Joy難以承受的痛苦投射成為Jobu Tupaki自我毀滅的行動
隨著母女兩人一路對立,在不同的宇宙裡,短兵相接,刀刃相對,肅殺的氣氛,讓人以為是關係即將決裂。然而,當來到那個純粹白與黑的空間裡,Jobu說:「我就是Joy,Joy就是我,我了解她的每一個快樂,以及有妳做為她母親的痛苦……這麼長的時間,我並不是想追殺妳。我只是想要找一個人,能看見我所看見的,體會我所感受的。」我認為,Joy渴望的是得到母親的理解和接納。這不就是親子之間常有的現象嗎?吵吵鬧鬧的過程中,青少年要的是父母能夠「聽懂」自己表達的訴求,以及「看見」自己隱而未說的內在需求。
可惜一直以來秀蓮並沒有聽懂Joy的吶喊,使得Joy徘徊在做自己與尋求母親認同之間掙扎。不同宇宙中的Jobu,象徵著內在分裂的Joy,既痛苦卻又難以承受,只好將不被理解的傷藏起來,展現出叛逆對峙、或冷酷無情的模樣。
Jobu所創造出來的巨大黑洞貝果,將所有的事物被吸入之後將之瓦解,彷彿要擊潰Evelyn或秀蓮在不同宇宙中所建構的規矩和秩序。或許在現實生活中無法拋棄一切轉身離開的Joy,內心也有一種想要毀滅自己以逃離、掙脫這一切框架的衝動,透過Jobu瘋狂且失去理智的行動展露無遺。
Joy等待的是被秀蓮看見之後的陪伴與引導
我自己很喜歡母女倆變成石頭的其一宇宙,彷彿一切的爭執都靜止下來,時空裡就是純粹的兩人關係,得以好好檢視對彼此的愛與歉意,也可以好好回觀自己在賭氣時所做的蠢事。當兩人都放鬆下來,即使秀蓮又不經意糾正了Joy不該講髒話的規矩,也立刻意識到是自己要求太多,而改口說是玩笑話。
此時,Joy終於能說出自己內在的渴望:「我本希望你能見我所見,這樣你就能說服我,其實還有別的路可走。」這就是青少年的矛盾之處。想要獨立自己做決定,又想要母親能給予意見,告訴自己該怎麼做。意味著在這個宇宙跳躍的過程,Jobu不但沒有因為自己的強大能力而自豪,反而處在既困惑又茫然的狀態,既渴望被引導,又矛盾地不想順應母親的要求。
直到最後,她對秀蓮說:「妳知道我為何要做這個貝果?不是為了毀滅世界,而是要毀滅我自己。我想知道如果我被吸進去,我能否存活?能真的死亡?至少這條路,我不必一個人走。」此時她牽起秀蓮的手,一起走向黑洞。
如果,青少年必然得要經歷一段混亂得像要自我毀滅的歷程,能有母親的陪伴,會不會可以少一點恐懼、少一點孤單。而那對立、衝突和反抗,是否也只是以行動幫不坦誠的青少年發聲說道:我好害怕、我想要有人陪?
Evelyn的放手為Joy創造出允許獨立的空間
面對青少年的抗爭與叛逆,許多父母最困難的一關就是「放手」。片中對於放手的意象,我覺得是蠻毀滅性的想像。像是石頭Evelyn不斷逼近石頭Jobu時,最終滾下山坡碎成細砂;或是在強大吸力的黑洞前,若是放開Jobu的手,她就可能被分解而不復相見。
許多父母常以為「放手」等同「放棄」,但當父親跟秀蓮說:讓她走,秀蓮回答:「我做不到放棄這個孩子,我不會忘記你怎麼對你的女兒,當初你怎麼可以這麼容易放開我?」放手,是允許孩子做決定而不加干涉,即使感覺相當痛苦,好像放任孩子被吸入黑洞或墜入谷底,但實際上有一種聯繫,使母親再怎麼挫折,還是能在原地守候,使得孩子在離家之後,還有可返回的地方。
Joy不想成為秀蓮的牽絆,成為母親被困住的原因,因為過去秀蓮一直無法看見共度的時光對彼此所帶來的意義,直到她意識到關係存在的價值,連結才真正產生。唯有Joy不需勉強自己為秀蓮自以為的失敗人生努力時,才能回到真正的自己,母女之間相處起來才能感受到放鬆,愛才得以流動。
註:電影中到處都有貼著的眼睛,在片中隱喻著可以「看見自己」,秀蓮一開始把眼睛都丟掉,但後來反而將之貼在額頭上,意味著她從抗拒看見自己轉而開始接觸自己真實的內心並看見Waymond和Joy真實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