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寧、陳潔皓(《蝴蝶朶朶》繪者，長期從事兒童性侵防治、創傷復原的研究與宣傳。一同成立「貓獅子工作室」，希望能為創傷復原路上的朋友給予支持與溫暖)
每天潔晧入睡後，是我整理自己心情的時刻。潔晧入睡的時間不能預期，這可能發生在炎熱的下午，也可能是凌晨小鳥螞蟻也在休息的時間。只要他安穩入睡了，我的大腦就會自然進入平靜狀態。
在這平靜的時刻，不能說是快樂或是愉悅，大多時候只剩下靈魂無法迴避的叩問。
「要是潔晧小時候沒有被性侵，我們現在的生活會是什麼模樣？」
「要是我們過去八年不用處理童年創傷留下的傷害，我們會生幾個小孩嗎？」
「要是我們的存款不用花光在復原工作上，我們會開畫室教很多小孩畫畫嗎？」
通常思緒流動到這，我就會猛然清醒過來。擦一擦流下的眼淚，站起來，走到廚房，再擦一擦流理台。
有些事情沒有答案，越想只會越空洞哀傷。沒曾擁有的東西，又如何談失去。
這份感覺很難跟潔晧分享，我不想他感到內疚或虧欠。一切的痛苦並不是因為他不好。我很清楚我們的困境，是源自虐待潔晧的人。
童年創傷就是那麼殘酷，受害者永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性侵與虐待，奪走了潔晧原有的快樂與未來。只是一般人難以理解，這份不公平的剝奪，也蔓延到受害者伴侶的生活。
或許在我第一次聽到潔晧說出童年性侵經歷的晚上，我的生命就開始高速偏離預期的軌道。三十年來沒有機會處理的傷害，一夜間填滿了我們的現在與未來。如何存活，如何離開痛苦，成為我們每天醒來唯一的現實。
時間過得很慢，也過得很快。每天醒來，昨天的痛苦依然留存。我每天都嘗試洗掉家裡痛苦的味道，但寒冬來了又走，冬天的棉被洗了又收，痛苦也在數個冬日後滲透棉絮中，怎麼也洗不掉這份冬天會再來臨的恐懼。即使我深知夏天會回來，但我已忘記了如何期盼藍天炎陽，反正在陽光下也是痛苦，無止盡的痛苦。
一切的鬆動，來自五年前的一封訊息。
當時我和潔晧在捷運上，我很記得是藍線的車廂。我們坐在椅子上，車頭在我的左邊，背後的門正在打開，耳朵傳來捷運關門的「嗶嗶嗶嗶」聲音，同時，手機上傳來幸佳慧的訊息。
我當下心跳很快，有點緊張，不妙，幸佳慧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她怎麼會傳訊息給我。一名仰慕已久的偶像，主動寄訊息來，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怎麼辦？要不要打開訊息？還是假裝沒有看到。一陣心煩意亂，不妙，我不小心打開了訊息：
「有件事想到你跟三郎。是這樣的，我今天又看到小孩被性侵的新聞，其實也不是今天，一直都看得到兒童少年被各種形式性侵的新聞，難以閉上眼睛不看氣憤難平卻也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得了什麼。不過因為我最近在寫一本談兒童權的書，稍微有點骨氣，趁今天新聞的氣憤，就逼自己開檔案寫好一本繪本的文字故事。這故事的動機，主要是讓家長正視這種事，帶著孩子理解自己的感覺、保護自己、並不要害怕把黑暗講出來。寫時忘了時間，直到先生下班要約我去買菜時剛好也寫完了，便在捷運上跟他講起這個故事，最後談到繪本後製的一些問題，我跟先生稍做討論後，想到三郎，便決定冒昧來寫訊息了。」
閱讀訊息後，時間停下來了，我和潔晧身處移動中的捷運車廂，一起盼望著未來。
幸佳慧一直是我和潔晧十分敬重的兒童文學作者，她更是兒童權利與兒童共讀的重要推手。她一直為兒童說話，也一直為不公義發聲。她願意為兒童性侵受害者寫故事，我們相信世界將會因此變得不一樣。
或許，我們有機會可以讓孩子不用經歷性虐待的痛苦。或許，我們有機會讓社會更理解性侵倖存者的困境。幸佳慧給了我們希望。她像寒風中不滅的火把，照耀了黑暗角落中的苦難。
當天晚上，我們收到幸佳慧寄來的《蝴蝶朵朵》文本。我們自此開展了一年多的繪本創作之旅。在復原歷程中無聲消失的期盼，溫暖地在向我們招手，輕輕擁抱著我們。
創作是美好的，跟幸佳慧一起創作，更是天堂般的體驗。幸佳慧很在意潔晧的身心安穩，她說了很多安慰的話，也帶來很多歡笑。我們常常約在台灣深夜開始視訊對話，然後一直講到她在美國的午餐時間。我和潔晧很珍惜與幸佳慧每次的交流，我們從她身上學習到對作品的堅持，也學習到如何從繪本的形式中思考藝術的可能性。她總是真誠的聆聽我們所有的想法，即使她的創作資歷那麼深厚，但共同創作期間，她給予我們很多發揮空間，在平等的交流中更給予我們很多肯定。在她帶領下，我們畫出一頁一頁的圖畫，為朵朵帶來了生命。
創作的日子讓人感到踏實。每天創作的累積，讓停滯不前的復原生活，帶來清新的空氣。每次跟幸佳慧討論創作，聽她說《蝴蝶朵朵》出版後的推動計畫，讓我深深感覺我跟潔晧的生活在慢慢轉變。我們每天都在畫畫，即使痛苦的影子依然在，但在幸佳慧陪伴下，過去的陰影變得不再那麼讓人恐懼無力。
繪本差不多完稿之際，幸佳慧告訴了我們她生病的消息。
短短數語，沉重得讓人窒息。我們不敢多問，怕給她帶來壓力。我和潔晧之間也有默契，一起關掉情緒雷達，我們都不敢談。我很懦弱，我不想接受沒有幸佳慧的明天。
我們深知無法分擔佳慧身心承受的痛苦與煎熬，能做的也只有把《蝴蝶朵朵》好好完成。我和潔晧努力穩著內在的能量，把繪本修改好。
癌症，病重，去世的消息，難過得讓人不想承認。
她離開前的一個深夜，我們聊了很久電話。當時她身在台大醫院，夜深了卻難以入睡。她撥了電話給我們。她笑說，只有我和潔晧那麼不健康，常常熬夜不去睡。她總笑說，生病時每個人都在唸她，她現在只能唸我們。即使她體弱消瘦，還在記掛著我們要多吃早睡。其他人唸，我會不耐煩，唯獨被佳慧唸也是幸福的。不過，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幸佳慧在我們合作之初，說《蝴蝶朵朵》出版後她會安排回來台灣的行程，她邀請我們一起分享，之後她回美國後，就交棒給我們繼續去不同地方說朵朵的故事。我和潔晧當時很安心，反正不用想那麼多，跟著幸佳慧到處跑就對了。她說有一個畫面在她腦海十分清楚，就是她在學校跟孩子說朵朵的故事，然後介紹我和潔晧給孩子認識，大人小孩一起坐在地上聊天對話。她想讓孩子知道即使受傷了，一起療傷後還是可以展翅飛翔。她說光想到這個畫面，就覺得很美。
對，這個畫面因為有幸佳慧在，所以真的很美。
跟幸佳慧一起演講的計畫，終究沒有機會達成。佳慧在最後與癌症奮鬥的時光，身體雖然承受各種不適，但她還是想念著《蝴蝶朵朵》如何送到隱藏暗處的小朵朵。她對孩子愛護的心意，不曾動搖。她像快樂王子一樣，把身上所有的美好與善念，化成一顆顆發亮的藍寶石，送給每一個小孩。
幸佳慧跟我們說，《蝴蝶朵朵》是一本傳遞希望的繪本。說實話，我沒有信心，兒童性侵的議題讓我看到人性的醜惡。這些年來我都在見證痛苦，在痛苦稍稍鬆動之際，幸佳慧又離開了我們。希望不是說有就有。
不過，當我和潔晧在家裡孤單徬徨之際，她的朋友、認同她理念的夥伴，默默串連起一次又一次的研習與分享。她們像小燕子，無私地到處傳遞幸佳慧的信念與精神。很多次我和潔晧到台灣不同角落分享時，都依稀感覺到是幸佳慧牽下的緣分。即使跟承辦人是第一次見面，卻好像認識了很久一樣。我們說著跟佳慧的回憶，說著她的美好。
在推廣兒童性侵防治的路上，這些美好的相遇，讓我在寒冬中依然感到溫暖和希望。我和潔晧深信，我們的前路已經不再孤單。
幸佳慧不在我們身邊已經三年了，我和潔晧寫這篇文章時依然哭得亂七八糟。想念她時，我會閱讀我們過去的對話。我特別喜歡她寫給我們的這一句話：「期待我們心裡逐步開展出來的花田，讓更多蝴蝶安全飛舞，讓受傷的羽翅得以修復。」但願我們成為幸佳慧身邊的小燕子，把她的溫暖與堅持的價值，送到社會不同角落，陪伴更多人走更遠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