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北京冬奧開幕時,俄羅斯總統普丁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同聲反對北約擴張,並重申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
三天後,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全面侵略戰爭,試圖以閃電戰術拿下首都基輔,但遭到頑強抵抗而未果。烏俄戰爭爆發至今仍未停息,成為二戰以來歐陸最大的戰爭風暴。
習近平曾要求普丁不要在北京冬奧期間行動。冬奧一結束,普丁就迫不及待對烏克蘭出兵。俄中戰略結盟的態勢明確,俄羅斯在歐洲對抗北約,中國在亞洲以拿下台灣為標的,對抗美日為首的民主陣線。
烏俄戰爭改變了世界局勢。歐洲民主國家警覺,最新的安全戰略必須是歐洲與印太地區整合考量,而位於太平洋第一島鏈核心位置的台灣,是全世界守住民主防線最關鍵的戰略寶地。全球都在關注,下一場大規模區域戰爭是否會在台海爆發?
烏克蘭在經濟與軍事雙重劣勢下,全國奮力抵抗俄羅斯侵略,纏鬥至今未曾示弱。面臨被中國侵略高風險的台灣,如何從烏克蘭經驗反思自身之不足,為戰爭做好準備?
本期札記邀請戰略專家何澄輝撰文,分析烏克蘭如何在戰前持續進行軍事改革與全民國防布建。另外邀請陳為廷介紹台灣議題在美國學院裡如何受到重視。(馮賢賢/[時事與觀點] 主編)
◎陳為廷(曾任立法院黨團助理,現於芏塔夫茲大學(Tuffs University)佛萊契爾學院攻讀外交與法律碩士)
上學期到一半的時候,我一個老師過世了。
老師以前是國防部長,卸任後回到隔壁學校教書。我前一個學期到該校選修他的「如何領導國家安全事業」。該課和另一個教授開的國家安全課並列該校支柱課程。兩門課有些差異,但有一個共通點:也就是第一堂課都是講台灣。
相當震撼。
部長教授的第一堂國安課:台灣關係法
記得上學期要開學前我相當緊張,嚴陣以待,因為教授開學就先嗆了上課將積極點名抽考文本內容。結果上了課,教授說:「我今天只打算做一件事情,也就是被點到的人麻煩你跟大家解釋一下台灣關係法、美中三公報、以及六項保證裡面講到台灣的地方,到底是講了什麼,為什麼要那樣講?」
然後就開始點名,全場一陣緊張。不過作為一個台灣人看著這一切,講真的也是魔幻時刻。那些同學,很多人不乏是一些美軍軍官、各國外交官、或以前在白宮或財政部等等之類上過幾年班的美國人。作為台灣人,這些文件我們看過很多遍。但首次看到這些有時有點不可一世的同學在那搖頭抓腦、支支吾吾地回答:「呃⋯⋯這個就是說⋯⋯美國 acknowledge(認知)吼⋯⋯這個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這個⋯⋯」,你除了暗笑他的迂之外,也是感到相當驚奇。
同時也蠻感動的。畢竟誰會想到這種課程的第一件事,竟是部長教授帶大家默背《台灣關係法》?
總之這一個半小時,情緒滿滿。沒想到快下課時,部長教授竟又來一發情緒爆擊,跟大家說:「我今天這樣做的原因,就是希望大家了解一個事情,也就是: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從來沒有承認過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希望大家都能記住。」
我當場熱淚盈眶。(好啦誇飾法。差點啦。)
學院裡的實戰訓練:從政策分析到執行的眉眉角角
在過去這一年半裡面,除了驚艷美國這些公共政策學院是這樣在訓練美國未來幕僚之外,也很驚訝台灣幾乎是貫穿各種課的主軸。
國防部長跟另個教授的課前半架構相似,也就是台灣開始、講到中國、講到烏克蘭和俄國、再到伊朗、北韓、墨西哥、伊朗、阿富汗、Cyber,等等。另外那個課,你課前就要讀完各家報告後寫一個 policy memo (政策備忘錄),當作你在寫給 Jake Sullivan(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提出三個政策選項及其優劣,之後再建議一個,並列出各部會短中長期執行細項,並附上媒體談話要點。
部長那個課的後半就是非常細節的管理教學,包括:政策怎麼推、你的下屬有人一直放消息給媒體怎麼辦、預算怎麼編、去國會作證前要怎麼準備、你從矽谷找來的科技新貴跟部裡的官僚不合要怎麼處理、怎樣聘人、怎樣火人(fire)、你跟同事(比方說國務卿)吵架時如何處理、你老闆(比方說總統)不爽時又要怎麼處理,以及最後,怎樣辭職。輔以每堂課後找個講師從各政府部門線上加入課堂討論,再開放給在各部會上班的同學分享各部會是怎麼做的。
台海若遭中共封鎖,美國如何因應?
上完課,所有這些全班七八十人,還要分組做一個作業,也就是國會聽證模擬訓練:教授演參院外委會主席,你演國防部官員。兩門課的情境題出的都是同一個題目:中共突然宣布下禮拜開始對台灣海峽執行海空封鎖,請問美國如何因應?
分組討論講到最後,大家都在講半導體。
講真的我不覺得美國這些同學,即便是在政策學院,對半導體政策就有多熟悉。不過這兩年這議題突然變得熱門起來,好像你不講個一兩句半導體,就當不了台灣人。
像是本校一名一直以來都在做俄國研究的教授有天竟也找我討論起半導體。去年他出了一本半導體史的書,一時全球暢銷。新書發表會上,全校300人聚集,但很多討論也都是一些初階的麻瓜問題,包括:到底在美國複製這個產業有什麼難的?機器不能直接搬過來?要花多少錢?中共要打的時候台灣不能直接炸毀台積電嗎?那些工程師可不可能直接運來?教授只好無奈一一解釋這些究竟有多難,告訴大家投資防衛台灣之重要。
總而言之,這種飄在空中的半導體討論,對很多第一次接觸到的美國人來說,可能很直覺地也會覺得,嗯嗯嗯,對對對,我們應該分散風險,要台積電多來設廠。但一經細究,他們就會發現自己遭到事實殘酷的碾壓。
台積電先進製程來美設廠應列為優先事項?
好比說我們那個模擬國會聽證分組討論,一個同學,他其實相當友台,但由於他另外修過一堂課,而該課討論許多時候結論為必須要台積電多來設廠,於是在分組討論中,他也在中長期的政策選項上,放入了要求台積電來設最先進製程的要求。
我看了皺眉,與之爭執。但基於講真的一些美國智庫報告也是這樣寫,加上其他同學說今天我們是扮演美國政府,這樣主張不能說不行。我最後也沒辦法,提出一些我們針對這個應該要做好準備的QA,本來也不覺得教授會執著這問題。
想不到進行模擬國會聽證當天,聽說其他組教授都問些別的,但針對我們這組,他就只問這個。
教授第一次提問,該同學試圖解釋了一下,但當教授繼續追問:「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台灣人會買單嗎?打算怎樣說服台灣政府?」
全組同學竟給我鴉雀無聲。
我只好硬著頭皮回答,講說:「議員,其實台灣人還是正在跟我們談A、B、C、D,我們是可以用這些作為槓桿,用這樣這樣和那樣那樣的方式來跟他們換⋯⋯」
美國利益與道義雙重考量
教授聽完陷入沈思,三秒後才有點不悅地講說:「其實我出這個作業,主要是想讓大家演練一下這個緊急應變。半導體這題確實很重要。但我想大家也要想一下,照你們講的這樣做真的有道義嗎?台灣人難道不會覺得他們被背叛?這樣做真的對嗎?」
聽完,雖然本組成績眼看就要崩潰,但我又差點熱淚盈眶。
部長教授過世的時候是上學期中。
那天他早上都還在出席座談,工作到五點下班,回家遛狗,吃完晚餐,晚上在睡夢中就心肌梗塞離世。享年六十八歲。
沒想到我們那一班就成為他最後一次開國家安全課的學生。
他過世後兩天,我剛好又去上另一堂隔壁學校的課。教授直接把前半堂課轉為一場小型告別式。幾個教授輪流念寫好的悼詞,之後也邀請曾經和他相處的學生分享。幾個同學講到最後都啜泣起來。差不多是電影裡那種大家在教堂裡輪流上去回憶親友的氛圍。
我第四個舉手。其實有點抖,畢竟人生,不要說用英文,就連用中文都沒試過在這種五十幾人面前講告別式致詞。但我覺得有必要講。
因為講真的,這個課的教授,就是在美中台議題上,幾乎在各個層面都跟部長教授意見相左。都最後的機會了,我也想跟其他同學講一下部長教授在另一堂課都是怎樣講的。
於是我就講了那個第一堂課《台灣關係法》的故事。和那個模擬聽證,我們組如何遭到他的訓誡。講完我說:「我們被他訓誡完之後,那次作業,我們獲得了一個很爛的成績⋯⋯」,自己尷尬笑了一下,結果全班包括教授竟在這肅穆的氛圍下,也破涕笑了起來。
等大家笑完,我接著說:「但雖然這樣,我還是很感謝他。感謝他到最後,都沒有被我們說服。」
嘴裡說感謝,其實反過來是有一點對該課教授挑戰的意味。沒想到該教授聽完,竟對我露出該學期首次看到的他老人家和藹的笑容,說:「哈哈哈,對。這就是他。他就是這樣的人。」
告別式結束,課堂休息時間,大家在外面聊天。幾名剛剛講到哭的同學跑來說謝謝我的分享,「台灣真的是部長他很在意的事情」。
我也蠻感動。覺得還好有講一下。
美國新世代從政者首要議題:台海戰事
這就是我的2022年。
美國人準備出兵台灣了嗎?美國人看待台積電,真的像一些媒體講的,就是要盡可能地將它搬來美國,分散風險嗎?他們有意識到這是多難的事嗎?從我有限的求學觀察中,至少在這群同代人心中,恐怕還沒有明確答案。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台海戰事無論如何都將是定義他們這一代人公職生涯的首要議題。怎樣在論辯中影響他們的未來走向,就是我們台灣人的事了。
學期末,跟有些同學約好半導體讀書會,再來深入探討被部長教授幹譙的主因;有些美國海軍同學已經要提前畢業歸建的,比較瀟灑,就乾脆說:「為廷,台灣海峽見了」。
希望江湖再見時,大家都還記得部長教授教誨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