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燕專欄
傳家家庭醫學科診所負責醫師、「還孩子做自己行動聯盟」發起人、2016、2017「大大親子影展」策展人。
長期關注教養 / 教育議題，與幸佳慧合著《親愛的大人——其實我那麼壞，我只是靜不下來》，最新著作《帶孩子到這世界的初衷：李佳燕醫師的親子門診》
或許，關鍵在：你認為你的孩子是什麼？
百年前，黎巴嫩詩人紀伯倫寫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們是生命的子女…他們雖然和你在一起，卻不屬於你…」，完全牴觸東方的傳統思維，即使是在2023年，號稱注重兒童人權的今日台灣，依舊格格不入，沒有多少人能認同。
孩子是我生，孩子是我養，為什麼不是我的？「我的」後面可以接個名詞，它可能是「我的孩子」，可能是「我的財產」，可能是歸我管轄的任何一個物品，但是，不會是「人」。
因為如果是一個人，卻隸屬於另一個人，且必須接受他的管轄，大概就是奴隸了，而你的孩子絕對不是你的奴隸。所以，你生養的，確定是一個人嗎？
孩子在學校打人，被學校記過，孩子回家後，你氣急敗壞，一巴掌打在孩子臉上，棍子打在孩子身上，大聲怒罵：「看我怎麼打你！？我就是要教你，不能打人！你再打人，我會修理你修理得更慘！」
打人的人在教人不能打人，這是上演諷刺劇碼吧！「你不可以打人，可是我可以打你！」也就是使用打人的方式在訓誨孩子不能打人。真是矛盾至極，莫此為甚了！除非你生養的孩子不是人，否則這樣的邏輯如何說得通？
「我叫你不能打人！」「那你不是打我嗎？」「是你不聽話，我在教訓你啊！」「那個同學也不聽我的話，我也是在教訓他啊！」當大人聽到孩子這樣的應答，如何為自己打孩子來自圓其說呢？在學校會對其他同學動武的孩子，經仔細詢問，都會問出家裡至少有一個會動粗的大人。孩子在學校所表現，往往是家裡互動情況的展現，十足是大人作為的翻版。
有一位老師告訴我一個學生的故事：「這個孩子在學校真是讓我頭痛不已，總是欺負班上弱小的同學。有一次，我氣到拿起掃把打他的手心，他不僅毫不在意，還用嘲笑的口吻對我說：『打這麼輕，導ㄟ，我告訴你啦，我爸都是用皮帶抽我啦！』」是的，以打孩子作為管教的方式，只是讓孩子對暴力麻痺，更打從心裡瞧不起愛說教的大人。
打人，不僅是法律問題，更是品行問題。
大人為何需要費盡心力，禁止孩子打人？因為打人是一種壞品格的表現。生為文明人，有各種解決衝突與憤怒的方法，可以說、可以吵、可以辯、可以訴諸法律，就是不可動手。動手是一種沒有頭腦、未經思考、傷害別人身體、造成他人畏懼，企圖使人屈服的低等手段，說白了，就是以原始的拳頭武力威脅他人屈從罷了！
所以，教育便要教導孩子，使用文明的、不會傷害他人身體的、講道理而非使用讓人害怕而被迫低頭的暴力方式，來解決紛爭。
想想看，大人打小孩和以上所提的「孩子打人是一種壞品格」又有何差異？唯一的差別，便是大人以「教導」為名，行肢體暴力之實。
矛盾又出現了！說是要教導小孩，卻以我們規範小孩不可以使用，還說是壞人才會這樣做的方式在教導小孩做人做事的道理！孩子打從心裡如何去想大人所謂的管教呢？「大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啦！」「等我長大了，你打不過我了，我再來做你不准我做的事！」
「我說都說破嘴了，罵也不知道罵過多少次，通通沒用，當然是打下去了，不然要怎麼教小孩？！」這是許多大人的心聲，為人父母，身為管教者，確實非常難為。遺憾的是，在我們為人父母之前，並沒有被教導如何勝任父母這個職位。不過，學習永遠不嫌晚，當我們不知如何管教小孩，走投無路，眼前看來只有「打下去」這個選項時，請尋求協助。孩子很清楚：「大人很沒腦，除了打罵，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治我了！」我們便要四處聽課、閱讀、請教教育團體機構，增強自己的能力，學習更多對孩子有益且有效的教養方式。
「我贊成適度的體罰」，當問起許多大人關於體罰小孩的態度時，這是許多人以為最安全的答案，顯現有在管教孩子，並非放任不負責任，同時又不至於像莽夫鄙婦，不分青紅皂白，不明事理亂打小孩。
只是，「適度」是非常主觀的形容，你的適度，是孩子的適度嗎？是我的適度嗎？世間有普世共同認定的「適度的體罰」嗎？沒有！即使是對犯法犯罪的成人，我們也只能以拘禁、隔離、勞力、剝奪公民權或治療的方式來處置，沒有「體罰」這個選項。更何況是小孩！
體罰使孩子因為身體的痛苦，而服從大人指令，是把小孩視如野獸，大人自己則化身為馴獸師。可是，即使是野獸，基於動物保護的觀念，現在也已禁止鞭打野獸了啊！難道我們的孩子比野獸更不值得擁有尊嚴嗎？
大人打小孩，無論基於什麼美善的理由，都是欺凌，都是鴨霸。
想想看，我們行走世間數十年，看過多少不公不義的事，遇過多少恨不得賞他幾巴掌的壞老闆、壞同事、壞鄰居、壞…，我們都忍了，而且真的忍得住，不敢揮拳。
但是，小孩做錯事，行為惡劣，大人卻敢因此打小孩，而且打得理所當然，毫無懼色，為什麼？因為我們知道那些壞大人，打不得，打了，我們必須付出可觀的代價。相反的，孩子弱小，還得依靠大人才能長大，他沒有反擊的能力，大人自然毫無顧忌，想打就打。
大人以管教為名打小孩，其實暗藏著類似家庭暴力的中心思維：「我大你小，大欺小」「我強你弱，強欺弱」，與學校裡，身形魁武高大的小孩欺負體格瘦弱矮小的同學，有幾分相似的情境。
「騙肖ㄟ！我從小就是被這樣修理大的，不也是長得好好的！？」這是許多大人聽到不能打小孩時，很直接的反應。
首先，我們得提醒這些大人，你們的自我感覺良好，顯然是不知刻意還是無意遺忘的結果。兒時被大人打的時候，是痛在皮肉上，恨在心坎裡啊！內心戲不知上演過幾齣了：「等我長大一點，我絕對要離家出走！」「我的爸爸媽媽不愛我，我活著有什麼用，不如去死算了！」「我恨爸爸媽媽，等你們老了，我不會養你們，你們去自生自滅吧！」「我很爛！我很笨！我就是壞！你打死我算了！」
我們辛苦生養孩子長大，難道是要孩子對我們懷恨在心地長大嗎？我們以為孩子能感受到「我是為了你好，才打你」，「打在兒女身，痛在爹娘心」，這樣的奇怪邏輯嗎？別幻想了！最常見到的結果是導致疏遠的親子關係、孩子對自我的低評價和複製了以武力解決難題的正當性。
下次，當大人被孩子氣到只想要打下去時，請深呼吸，先離開現場，提醒自己：我生養的不是奴隸，不是野獸，也不是物品，他是一個孩子，是一個人。而我不是打人的壞大人，更不是馴獸師，我不要孩子恨我、咒罵我，我是一個愛孩子，也希望孩子愛我的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