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昌醫師近年勤寫台灣歷史小說,從荷蘭時代荷、原、漢的《福爾摩沙三族記》,寫到日本時代台灣社會運動的《島之曦》。台灣一直是許多族群並存的社會,他的小說探討各時期族群互動的故事。這篇《淮軍與大龜文》寫清國曾派淮軍來台,與大龜文酋邦作戰的經過。他的《獅頭花》就是以這場原漢戰爭為背景的歷史小說。(劉進興/[我們的台灣]主編)
◎陳耀昌(台灣歷史小說家,台大醫院醫師、名譽教授。)
台灣最南端的恆春半島,在1875年建「恆春縣」之前,這裡稱為「瑯嶠」,是清政府的「治理不及化外之地」,卻與台灣歷史息息相關。排灣原住民則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台灣民眾在由我的《傀儡花》改編的「斯卡羅」中,知道了現在恆春半島之南方有斯卡羅酋邦(就是現在滿州鄉),1867年有過「羅妹號事件」,後來斯卡羅頭目與美國李仙得訂了「南岬合約」。
滿州鄉往北是牡丹鄉,「羅妹號事件」七年後,日本人來到牡丹鄉,就是「牡丹社事件」。
牡丹鄉再往北,現在是「獅子鄉」,以前是「大龜文」。他們自稱大龜文王國,包括現在的屏東獅子鄉及台東達仁鄉(圖一)。「大龜文」是一個有歷史的部落酋邦,非常強悍。1661年荷蘭來征伐「大龜文」不勝,反而因此被鄭成功乘虛而入。到了1875年,這個大龜文酋邦又與來台的清國淮軍,以寡敵眾,纏鬥了三、四個月。

台灣民眾由教科書中大致知道,淮軍在晚清有重要地位。同治三年(1863)曾國藩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合手滅了清廷的心腹大患太平天國。特別是淮軍,有英國將領戈登的參與訓練,最為現代化。因此在李鴻章擔任北洋大臣的同治末期到光緒二十年甲午戰爭期間的二十多年,是清帝國的主力部隊。1885年台灣建省後的第一任台灣巡撫劉銘傳也是淮軍系統。
但很少人知道淮軍在台灣也有一段重要的歷史,就是1875年與大龜文酋邦之戰,戰場則在今天的屏東獅子鄉,史稱「獅頭社之役」。這個戰爭很重要,因為是清廷制定開山撫番政策以後的第一仗。
淮軍來台,是因為1874年5月日本人挑起牡丹社事件。於是1874年9月,清廷派淮軍十三營六千五百名來台,有一九一八人埋骨台灣,1875年夏天離台,只剩約三分之二人員。
為什麼教科書上沒有提?因為淮軍後來不是打日本人,而是攻打台灣原住民。在講求原漢和解的今天,顯然有些尷尬,非常不合時宜。
牡丹社事件中,日本人在台有七、八百人喪生,已屬傷亡慘重。而淮軍在台死亡近二千人,教科書上卻一直避而不談。這個1875年淮軍與大龜文酋邦之戰,是清國在台灣的「開山撫番第一仗」。換句話說,在這場戰爭中,應該負責的是清國皇帝與朝廷大員的不仁道「開山撫番」政策,這些淮軍算是盡忠職守而死,雖令人同情與尊敬,但也不能算是「正義之師」。
清政府的「開山撫番」後來成為「開山剿番」,也就是原住民莫那能在1980年代說的,「你們的篳路藍縷,我們的顛沛流離」,這是原住民百年不幸的開始。清政府的壓迫政策,帶來原住民的悲慘日子,還讓近二千名來自安徽的淮軍埋骨台灣異鄉。但意外地也讓少數留台淮軍與台灣居民(包括原住民)通婚,成為當初台灣人的祖先,影響了當今的兩岸局勢。這是一段令人感傷,又令人訝異而充滿驚奇的台灣歷史。
讓我們來重溫這段台灣史。
(一)淮軍來台簡史
1874年5月8日(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日本藉口琉球漂民在1871年為台灣牡丹原住民殺害,派兵登陸瑯嶠社寮。十四天後,牡丹社頭目阿祿古父子在石門之役為日軍所殺。再十天,日本兵更分三路襲擊牡丹諸部落。清政府反應遲緩,要到農曆五月四日,陽曆6月中旬,欽差大臣沈葆楨才抵達台灣。
但沈葆楨的反應極為迅速,他在五月二十五日奏報防台三策:理論、設防、開禁。六月一日更奏請撥調南、北洋大臣洋槍隊增援台灣。
農曆七月至八月中旬,由唐定奎擔任統帥的六千五百名淮軍分三批抵台。淮軍被部署到最前線的鳳山縣。那時鳳山縣的轄區一直到清廷最南的枋寮,因此枋寮成為淮軍的前線,大營設於北勢寮。淮軍與日本兵對峙,以防日本兵乘虛北上。淮軍統領唐定奎,副將王福祿聘英國籍教官JW Haywood,在旗後建了「威震天南」,在哨船頭建了「雄鎮北門」兩處砲台。今之鳳山三民路雙慈亭內尚有淮軍留下來的匾額。
1874年農曆九月二十二(陽曆10月31日),日本的大久保利通和清國恭親王奕訢在北京簽訂了《清日台灣事件專約》,牡丹社事件算是結束。這是台灣歷史上的重大條約。在此條約之後,清政府在國際上正式取得瑯嶠及台灣東部後山。從1683至1874年,民番分治的兩個台灣,從此變成一個台灣。清廷的「開山撫番」政策也有了國際條約之背書。台灣原住民被犧牲了。
(二)淮軍在台戰史
1874年12月,日本兵撤離台灣,清軍進入瑯嶠,主力是王開俊軍隊,駐軍楓港(原名「風港」)。
1875年1月,沈葆楨上<台灣後山請開禁摺>,建議改瑯嶠為「恆春縣」,「開山撫番」也正式成為清帝國的政策(同一天同治逝世,光緒繼位)。
很不幸的,淮軍本是為了壓制日本兵而來,但是後來他們不是與日本兵打仗,而是與台灣原住民打仗。淮軍對大龜文酋邦的「獅頭社之役」,就是台灣的「開山撫番第一仗」。
這一仗的導火線是當時駐軍楓港的王開俊。王開俊在光緒元年(1875)正月八日,率軍二百多名自楓港進攻內獅頭社,先濫殺焚社,回程反被內、外獅頭社的大龜文人合手殲滅。
王開俊的部隊出師不利,陣亡過半,震驚了清廷。沈葆楨為了立威,決定由撫番變剿番,「…痛懲一、二社,諸社自當懾服輸誠,從而輔之,以為一勞永逸之計」。
於是唐定奎率五千淮軍由「鳳山縣」進入今之枋山地區,對總數不到五千人的大龜文酋邦作戰。大龜文人在酋長遮碍(後來之漢名為「嚴野崖」)的領導下奮戰。雙方苦戰了約二個月,淮軍焚毀內、外獅頭社及草山、竹坑、本武等五部落。大龜文死傷數百人,包括遮碍之弟阿拉擺;淮軍因戰死及病死者則達一一四九名。終於雙方皆無力再戰。於是農曆五月十二日,雙方在莿桐腳見面。遮碍接受唐定奎六條件:一、遵薙髮,二、編戶口,三、交凶犯,四、禁仇殺,五、墾番地,六、設番塾。而清政府則繼續承認遮碍為大龜文之「番首」。
大龜文認為這是「停戰協議」,清廷則定調為大龜文酋邦接受招降及受冊封。
戰爭後一個月,1875年六月及七月,唐定奎率淮軍餘部,分三批搭船返回上海。原淮軍十三營,有些營只剩半數左右得以返鄉。另有染病將士百餘人,留在台灣未返鄉。
回鄉之前,唐定奎規劃了「鳳山淮軍昭忠祠」,呈報上級。淮軍連病死與戰死共有一九一八名殉難者,皆列入昭忠祠祭祀名單。其中在獅頭社戰役之前病死的七六九人葬在屏東北勢寮白軍營,一一四九人則埋骨新建的鳳山的武洛塘山淮軍昭忠祠。此昭忠祠於光緒三年(1877)落成,並有碑文。
但是十八年後,1895年乙未割台,日本人成為台灣統治者,清國的昭忠祠自然荒廢也無人祭拜了,武洛塘山更成為鳳山民眾亂葬崗。1908年,日本總督府為建縱貫鐵路,昭忠祠被拆,武洛塘山也被剷平。其後,武洛塘山下的「柴頭埤」也乾涸了,成為現在的「大東文化中心」。於是淮軍的事蹟及昭忠祠的建築幾乎完全消失在台灣人記憶中。
2016年我寫完《傀儡花》之後,開始追尋這段歷史,寫成《獅頭花》。經過一番神差鬼使的踏察,我很幸運發現當年淮軍昭忠祠的淮軍遺骸,現在主要在鳳山博愛路的「萬福廟」內。原來的「淮軍昭忠祠碑」在埋沒一百多年後,也被我找到了,現存於台北的台灣博物館庫房內(圖二a、b)。我們希望,有一天這個古碑能夠重見天日,讓台灣人也可以憑弔這段一百五十年前的原漢歷史。


註:文中阿拉伯數字為陽曆,中文數字為陰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