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英
早上醒來的時候，記得好清楚剛才的夢，很少有夢能記得這麼清楚。
應該是大一的微積分課堂，我正在講 dx 代表的是x的一個無窮小的變量，以及，不必在意「它要小到什麼程度，而又不至於就直接等於零」；因為我們在意的只是dx，dy，dz…等等之間的關係，而不是要把它們之中的每一個都驗明正身…
這當然很難解釋，我盡力讓學生明白，任何一群東西（例如我們這些人），其實是由彼此的「互動」來定義的…
看著台下眾多茫然的眼神，我竟然跟他們說，現在就看你們是想要逃避，還是想要追求？如果選擇逃避，我也不能說什麼；但是，我想要協助你們有所追求！
這時候，遠處角落裡的一群熟面孔中（應該是回來旁聽的舊生，我在夢裡跟自己解釋），有人問：那你自己想要逃避什麼？我好像來不及回答就醒了，但記得，當時心裡想的是: 「逃避想要當別人的導師」！（以上是真實的夢境，沒有任何增刪）
迷迷糊糊地吃完一碗麥片，算是盡了早餐的義務，但心裡還在嘀咕，夢中那「逃避vs追求」好像也是一個所謂的「梗」？一面又想，想必是和研究「地獄梗」有關。最近以來，我耐著性子，在抖音裡面一則一則認真揣摩，輪流按暫停和播放（否則看不懂），想要知道年輕人，甚或是小孩子，到底為什麼愛看。
這實在是很大的折磨，如果不是凌遲的話；倒不是說我受不了影片中的歧視，我其實沒有那麼高貴；實在是，真的不該強迫自己看這麼無聊的東西：那些東西連被稱為可惡的資格都沒有。
隨手舉一短片：一個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唐氏症患者，打開一輛大型、黑色、高級轎車的門，安安穩穩坐了進去，得意洋洋地把車開上路。下一個畫面，是大街上的一輛白色轎車，旁邊站著一男一女兩人在聊天；突然間，一輛小小的黑色玩具車，從他們的腳邊飛速駛過！
再舉一梗圖：上面一幅是一排西餐叉，中間的一支被扭歪了；下面一幅是霍金（知名物理學家，身罹肌萎症）歪著頭靠在椅背上；最下面一行文字寫著: 「不要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就了不起」！
這樣的例子無窮無盡，我實在沒有心情多做描述，反正都是對受苦者極盡能事的挖苦和嘲笑；但這有什麼意義呢？ 甚至連惡意都稱不上。然而，我們的年輕人或是小孩子看了，竟然能笑的那麼東倒西歪！
應該要有一個解釋，我坐回電腦前，想要繼續研究，但心思又轉去我夢中那個「梗」；突然之間，我想起來了，我真的寫過那樣一篇文章。
那篇文章是藉著重新解讀「桃花源記」的文本，彰顯陶淵明的意旨不在鼓吹大家逃避到世外桃源去，而在追求現世更合理更人性的制度；同時說明體制外教育也不該是「避秦之亂」（讓小孩從「體制」逃避出去），而是要追求更好的教學（而不是假自主學習之名，放棄老師的責任）。
就以桃花源記的教學為例，應該帶學生思考那個漁人「及郡下，詣太守」的深意: 太守是王權的代表，他有著保証「率天之下，莫非王臣；率海之濱，莫非王土」的任務；所以漁人那個行為，合理解讀，是一個標準的告密，否則他一介草民哪能隨便去「詣」太守？（詳見《是逃避、還是追求？——重新解讀「桃花源記」，兼論體制外教育》）
然而，這和地獄梗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突然想起」，無非是為了逃避它給我的折磨和凌遲，假裝追求那個夢中梗的來歷。但我不死心，又把桃花源記找出來，慢慢再看一遍。然後，我慢慢的發現，陶淵明寫的，沒錯，根本就是，確實的，是一個天堂梗！
哈，地獄梗有什麼稀奇？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們就有了天堂梗，而且直到現在每個學生都要認真讀，而且，重點是，還是必考，這，地獄梗能比嗎？我沉醉在「天堂勝過地獄」的歡快中，恨不得對所有的年輕人和小屁孩大聲宣告，你們那些梗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一個梗就厲害千百倍!
然而，在內心深處，我知道事實恰恰相反：真正厲害的，恐怕還是地獄梗；我瞎掰的什麼天堂梗，根本就看不到人家的車尾燈。
何以見得呢？仔細想起來，地獄梗的厲害處應該有二：其一是，它有效地摧毀了人對於「隱喻」的品味；其二是，它悄悄地取消了人本能上對於「道德」的感知。
先說其一：也許一開始的時候，許多年輕人和小孩子並不覺得那些梗有什麼特別好笑；但透過抖音，或其它不那麼抖的音，同時也配合某些同儕製造的「氣氛」，大家就「試著」笑笑看，甚至也不太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然而，「笑」是一件歡快的事，尤其是在「眾樂樂」的情況下；無形中，這就讓人的「笑點」降到極低。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個笑點高低的問題，但實際上，這涉及一個人的「品味」。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個笑話品味的問題，但實際上，所有的「梗」，都涉及對文字或事件「背後」的寓意的體悟，也就是對於「隱喻」的品嚐與玩味。
所以，當人不會去拒絕沒品味的「梗」，他就不願意花心思在任何隱喻上，甚至對某些婉轉的表達都不能理解或欣賞。於是，他喪失了品味隱喻的能力。
以上，是先不管地獄梗中的道德問題，只談它對心智發展的影響。接下來，就來說其二：地獄梗最厲害的地方，就在「地獄」二字。它的意思是：「看，我這是一個殘酷、無情、充滿歧視、和反道德的梗；你看了如果竟然笑了，你會下地獄！」但這樣說有什麼用意呢？（這就要用到「品味隱喻」的能力）
這個意思非常幽微：
首先是，我自己已經承認這個梗的罪惡，你就不要用這個當藉口排斥它；
其次，它默許了大家都有某種程度的道德感，但我很「勇敢」，敢於挑戰大家的「政治正確」，所以你應該佩服我；
再者，它透過宣告自己的梗是「地獄」，同時宣告了，你們雖然有那麼一點點的道德，但我有信心，你的道德抵擋不了你的笑點，所以，你和我一樣，基本上沒什麼道德；
最後，它說服大家，既然大家都會下地獄，那下地獄（這是沒道德的明喻） 也就是一件好玩的事了。
然後，它透過各種方式，例如，你如果笑了要被打一下，或你笑一次要捐一千元，並把「笑而被罰」的過程製成短片，讓看的人可以看到別人「下地獄」真好玩，以致於，年輕人和小孩子，競相角力，看誰地獄下的又多又大聲（這是熱烈參與的隱喻） !
以上一直使用「道德」一詞，其實，地獄梗中很少嘲諷一般的道德（例如誠實，負責，熱心助人，等等），這有極大的用意，就是讓一般年輕人或小孩子放下戒心；然而，它更可怕的一點是在，這些梗集中火力「攻擊」對於苦難者的同情，而同情心，是所有道德的發端！
取消了人的同情心，就從源頭上取消了人的道德感知；這不會直接使年輕人和小孩子「不道德」，但會使他們的道德行為，不是出自內在的感受和抉擇，而完全變成規訓和獎懲的結果──再也沒有比這更有效的培養法西斯信徒的方法了!
所以，千百倍的天堂梗，也敵不過現在的地獄梗! 於是，面對這些地獄梗的時候，我們又面臨了「是逃避，還是追求？」的抉擇。最簡單的逃避法，就是視而不見，把它當成某種流行次文化（反正也沒有人敢主張禁抖音或任何梗），任由我們的下一代在被AI取代之前，就先把自己取代掉；那麼，如果是選擇追求，我們要追求什麼？
我們應該要追求人之為人的理想，不要落入地獄梗所象徵的那種犬儒主義，以為世事皆不可為；相反的，我們總要相信一些什麼，例如相信：如果我們研究如何照顧下一代，他們必將能好好照顧他們自己。
這不是現在的教育體制可以做的事，然而，台灣並非無人；我們如果願意集合大家的智慧，一定可以為下一代尋找破解抖音，以及類似地獄梗的各種梗的方法；例如，編寫一些「面對網路」的教材，讓老師們也可講「任何一群東西（例如我們這些人），其實是由彼此的『互動』來定義的…」這樣的曾在我夢中出現的話。
而不是叫學生不要看那些東西（那是逃避），而是教會學生看出其中的門道；而且，讓他們無論在感情上，還是心智上，都想要成為更好的人（這是追求）──只要他們想要，他們一定可以要到，因為，他們會有比我們曾有過的更好的老師！
編按:
1. 《是逃避、還是追求？ ——重新解讀「桃花源記」，兼論體制外教育》一文，見人本教育札記328期
2. 關於教小孩破解「地獄梗」的方法，參見人本教育札記網路版「教小孩」區塊
3. 關於「地獄梗摧毀人對於『隱喻』的品味」，參見人本教育札記網路版「冷知識」區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