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英
這個標題，看起來像是反諷，好像是說：「『說對話的』都輸了，而贏的都『說的不對』，你看，去年大選不就是明証？」然而，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呢？其實重點就只在那個「太」字，並不是主張「對的話不能說」：話既然要說，當然就得說對的；這是做人的基本，不管為了什麼理由，包括為了勝選，都不能故意說一些錯話來騙選票。
我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即使是對的話，也不能說的「太」對。這有點像英文老師教我們的：好吃是good to eat；但too good to eat 就變成不好吃、或不能、不敢吃了。
那麼，話「說的太對」，為什麼就變的不好吃、不，變的不太對了呢？我想，最主要的是，「太對的話」沒給聽者留餘地：你說的那麼義正詞嚴，面面俱到，話都被你說去了，被你這樣教誨，不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所以有人會強調，要「理直氣和」，不可理直氣壯，但我想，這也不完全是口氣的問題：只要把話說到底，或說死，或把道理講到極致，聽者就感覺是被打臉。而一個被打臉的人，除非是心胸極大或誠意極高，通常就會「聽不下」，不但走人，心裡還有各種反彈。
以前在台大教育學程開「人本教育」的課，我總是口沫橫飛，大聲疾呼，要讓教改的號角響徹教室，不，是直衝雲霄。有一次，一個學生問我：「老師，為什麼你講事情都講的那麼『武斷』」？我忘記是怎麼回答的，只記得心裡曾經閃過：「我還想六段呢！講四段怕敲你們不醒」。
我是「當時年紀小」，自以為必須把話說到滿，不留任何「和稀泥」的空間，才能震聾發聵；而無法體會那年輕人非但沒有棄我而去，還以提問的方式向我訴說他的感受的那份真情！
但我雖然矇昧無知，卅多年來卻沒有忘記這事，也算是有一點慧根吧？
前不久在會裡討論推動「禁止家庭體罰」，言談之間不小心說出「父母氣不過了打小孩，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還沒「但是」完，同仁們臉色就變的很難看，應該是在心裡OS：「小孩不能打就是不能打，你別想打折扣」，但我已經收到他們這句沒說出來的「說的太對」的話了。
我於是說：「我們推動一個理念，必須練習用一般人的語言，例如什麼人之常情這一類的」，以及「要照顧聽者的感受，話不能說的太對」，並做了一堆解釋；這時候，其中的一位同仁，之前是森小的家長，再之前正是教育學程的學生，毫不遲疑說：「話要說清楚，是非不能混淆，這些，不是你教我們的嗎？」
我只好說：所以我正在向你們認錯啊！
關於「話不能說的太對」的想法，最初是來自認真思考「教學」；就像數學課的困境，通常不是學生笨或不專心，而是老師課講的「太對」，句句在理，字字珠璣，以致於和初學者那種充滿「迷思」的直覺，或各種無厘頭的想像，完全接不上軌。
反之，老師若能把自己嚴謹的証明或論述先暫時放一放，進入初學者胡思亂想的語境，稍花一點力氣幫他澄清，數學就不會是很難的科目了。
後來，是想要回答比數學難百倍的問題：事實查核為什麼沒用？結果發現，「事實查核」對於相信假新聞的人，恰好就是「說的太對」的話（還有什麼比「事實」更對的呢？）；像下面這樣的故事，就到處都是。
一位長輩說：「你看這個，台灣的法律是保護屁孩的…希望這老師告殺人罪到底，不要原諒這些敗類」；年輕人拿過來看，手機上傳來的訊息是：「教改大大成功了！！學生群起打老師，當時老師被十幾個人圍攻，已奄奄一息」。隔天，年輕人把事實查核（註）拿給長輩看，說那根本是假新聞；沒想到，長輩居然說：「這個事實查核是民進黨弄的假新聞啦」。
踢到這種鐵板的年輕人極多，大家都不肯再理長輩了（不是說裝睡的人叫不醒？）；於是，假新聞就繼續興旺，終於連年輕人也難於幸免（這是懶得查核的自然結果）。
我的心得是，這一連串的因果相扣，很可能是起於長輩被「事實」打臉，又羞於承認自己「昏聵」，於是開始硬拗，年輕人於是覺得他不可理喻，於是最後一起沈淪了。
如果最開始的時候，年輕人不要那麼明快，或那麼正確（也就是「太對」）地拿出事實查核，而能順著長輩的話也罵一下「那些」屁孩（這當然是「不那麼對」的話），先和他建立一點「共感」，再說出「你看這事實查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許長輩反而能得到教訓，甚至去勸別的長輩也不要輕易相信組群傳來的訊息…
最後，關於「太對」的反省，則是來自思考台灣的事情。上一期論壇那篇〈雙月出版，雙版共舞，以及我的「大選心得」〉，曾說我們正面臨一個「不耐煩」的時代；順著那個脈絡，我就想，對不耐煩的「民眾」說話，得要「動之以情」，不能只是說理，或只想說得更有理，以至於變成「太」有理。
就像「唯有充分備戰，才能避戰」這話，說的真是「太對」了；不止是道理上顛撲不破，連邏輯都很正確──沒有一口咬定「備戰能保証不戰」。只可惜，其中少了對民眾焦慮的體貼，沒有和民眾建立「共感」，就被認為是「只想備戰，不想（考慮其它方式的）避戰」。
還有許多為了平反「執政遭抹黑」的事實查核，也都「說的太對」，提出鉅細靡遺的數據，做出無可置疑的說明，以致於引發了「長輩效應」：有些選民拒不相信，更多年輕人不願關心…
說到這裡，關於「話不能說的太對」，大概就說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件事還得向大家告白：我正在擔心，這篇文字，是不是，也「說的太對」？
擔心是應該的，只是不該說出來。那就容我轉個題外話：許多人不解，說「你們這個教育雜誌，怎麼摻那麼多政治？」，其實，教育和政治，本是一體的兩面；二者都是「對人的工作」，都要認真自我要求，例如，都要時時記著「話不能說的太對」…大家覺得，這樣說還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