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修
赤紅的醬汁咕嘟咕嘟地冒著辛辣的氣息,白色椰漿的注入為其褪去了火氣,增添溫順。一旁陶盤上羅列蝦餅、辣椒、花生小魚乾,在在彰顯它的身分認同是南洋咖哩而非日系咖哩。
咖哩本人的身分認同很清晰,但戰戰競競以蝦餅舀起咖哩的客人們身分認同卻很迷幻──在此,你可能耳聽龐克搖滾、眼讀台灣文學、口含南洋咖哩、身體卻在參加影評人秘密小聚會。
我是誰?我在哪裡?
這裡是書店?是唱片行?還是被書店耽誤的咖哩店?而身處此地的我是文學人?聽團仔?還是聞香的饕客?
總之,在咖哩的咕嘟咕嘟聲中,彷彿有隻看不見的手在腦海中緩緩攪動,一切竟然變得合情又合理……
啊,總之,這裡是現流冊店。
ㄎㄧㄤㄎㄧㄤ夫妻檔
咕嘟咕嘟的南洋咖哩出自店長潔珊之手,來自馬來西亞的她對咖哩怎麼吃頗有意見:「我會放比較輕的音樂,但沛澤不管客人,他放龐克。我就會說你要不要關小聲一點?咖哩已經很辣了你還要在旁邊放金屬樂不就……」而一旁的現流冊店負責人沛澤只回了句:「辣上加辣」然後比了個讚。
眼見小小的書店裡,兩人正準備因見解不同而相愛相殺,我趕忙補上一句「那你們有咖哩歌單嗎?」兩人聞言身軀微微一震,陡然停下來各自沉思。
「咖哩歌單嗎……好像不錯欸沒想過。」潔珊兩眼放光。
「龐克樂作結尾,讚。」沛澤再度比了個讚,雖不知算不算是達成了共識。
倘若將時光拉回兩三個月前,大概沒有誰能料到眼前忙著發ㄎㄧㄤ的夫妻檔居然辦出了被金曲製作人鄭各均譽為台灣有史以來知識含金量最高的音樂祭──獨書祭。
雖然,究竟是音樂祭還是閱讀節有待商榷,但倒也不需在意就是了。混種與跨界的樂趣,做為文學青年與聽團仔的米克斯(MIX),兩人顯然懂得不得了。
聽團與文學的混種米克斯
遙想去年,獨書祭的卡司甫公開便嚇壞眾人,不單單是陣容豪華,更大的驚嚇來自於組合方式ㄎㄧㄤ的可以──畢竟誰會想到把樂團跟作家兜在一起?有人能想像作家楊翠與台語搖滾裝咖人樂團於舞台上如何共演嗎?類似的奇異組合不只一組,毀容姐妹會ft.馬翊航、巴奈ft.楊澤、百合花ft.黃震南……加之全天不間斷的文學X書店X音樂X媒體跨領域座談,堪稱2023年末的夢幻共演。組合每每出乎意料,細思卻又頗合情理,畢竟文藝青年沒聽過幾首「草東沒有派對」似乎說不過去,聽團仔若不能引兩句《人間失格》也有失格調。
結合兩群相似卻又相異的群眾,是獨書祭的核心,更是沛澤與潔珊共通的生活脈絡,也是現流冊店長成今天模樣的理由。
因大學主修中文系,潔珊從馬來西亞遠赴台灣攻讀東華華文文學研究所,適逢東海岸幾場大型抗爭:「台東是美麗灣,花蓮是七星潭的開發跟蘇花高,還有反核。」抗議現場的歌聲,將潔珊帶往聽團仔的世界。
而資深文藝青年沛澤說起高中時住校生活苦悶,唯一逃脫的方式是翻開一本本詩集,當兵時每逢假日則必去帶回一疊《破報》死命地讀,可謂我讀故我在。至於何時開始聽團,卻是大學時愛上搖滾樂,然後,兩人都遇上了交工樂隊於美濃反水庫運動時創作的專輯《菊花夜行軍》。
昔時,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獨立音樂之「獨立」相對於主流,更敢於對制度與壓迫做出批判。沛澤憶起那段歲月,說聽團仔其實是一群尋求認同的人,而認同的內涵,包含共享同一政治理念跟對社會的想法。
那幾年,「打碎既有之枷鎖」、「做回自己的主人」隱隱成為時代的主旋律,帶著擴展抗爭歌曲可能性的企圖所做出的《菊花夜行軍》更是震撼了兩人。
「現在還是我們最喜歡的台灣專輯TOP1吧?」、「太強了。」
對偶像最高的讚譽是什麼呢?或許,是邀他來一場夢幻共演。獲得文化部創新書市獎補助後,對兩人深具影響力的林生祥自然成了獨書祭非邀不可的對象,與他同台出擊的,亦是作家、歌手、作詞人三棲的重量級台文創作者王昭華。兩人共演的魔幻一刻,堪稱獨書祭最具代表性的組合。沛澤不禁感嘆:「那是音樂跟文學之間,可以很堅定有關係存在的一個證明吧?」
閱讀是跨界,跨界即閱讀
聽團仔與文學人兩種身分乍看相異,但從「反抗枷鎖」、「追求自主」的獨立精神來看,兩者的互相跨界便理所當然。且跨界不只存在於獨書祭,還是現流冊店的日常──依沛澤的說法是「偶爾辦辦很ㄎㄧㄤ的活動,不一定跟書有關」,細說講座內容,卻一個比一個更有含金量。
好比,他們曾邀請書籍設計師黃子欽暢聊台灣戰前與過去刊物的視覺設計,梳理台派美學系統;找來香港作家沐羽與前衛出版社主編鄭清鴻對談國外瀕危語言並對照台語發展。主題皆硬得紮實。當然,還是有《真嗣拿你沒辦法:零基礎!空手來拎回去的自釀梅酒課》、《攤前搖滾邊吃邊聊》等活動讓大家好好chill一下的。
嘴上說活動未必與書有關,其實是兩人心中的「閱讀」之疆界從不狹隘。即便是打個好電動、看場好電影,能去理解並剖析其文本,即是閱讀的一環。各種跨界活動便是現流特色的閱讀,也蘊含沛澤對出版業界做實驗的心思在內。透過主打具含金量主題的收費活動,他試圖培養出願意為好內容付費的讀者,想從高喊「內容無價」但多以免費活動吸引人的產業現況裡另闢生路,卻也讓現流冊店有了清晰的面孔。
相較於沛澤的野心,潔珊倒是嘻嘻哈哈:「他想比較透澈,我沒什麼特別的想法耶~因為我喜歡聽講座但又懶得出門,那何不自己辦呢?辦在自己家,我就不用出門聽了!」
開店的理由天差地別,但潔珊說這反倒令兩人互補:「如果兩個主事者都為了理想應該很難,要有一個人想比較多,另一個就為了自己的興趣,互補起來可以走比較久,因為開書店很累啊。」
廢(累)到深處無怨尤
喊累歸喊累,兩人的真實狀態往往是在「好累喔快掛了……」、「好好玩好有趣!」之間反覆橫跳。各種ㄎㄧㄤ活動若能有人一同笑著大喊「超廢!」,毋寧是最殷實的讚美。畢竟「廢」之一字在當代可是別有意涵,而若要廢得有意思,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對此,兩人頗有一番見解。
潔珊率先舉手:「音樂來說讓我感到廢又好聽又厲害的是my little airport。他們的歌詞就是不想表演但為了兩千塊我還是得來表演啊~或者是要搭地鐵上班可是大家都站在門口,副歌就是你進去一點你進去一點。」
一邊說著,潔珊一邊做出擠地鐵的動作,笑了出來。厭世歌詞搭上甜甜曲風自成反差,內在更是別具深意:「他們有些歌跟社會運動、土地相關,歌詞也看起來廢廢的但都在反對某一件事……」
沛澤順順接過話頭:「就你會意識到廢很有趣,是因為你要上班啊要當社畜啊!」
原來,廢之存在,反證的是苦難之存在。若想廢出高度,還先活得足夠拼命。恰恰符合了被潔珊譽為「獨書祭最ㄎㄧㄤ講座」的講者黃麗群與陳靜嫻對「廢之必要」的詮釋──因為我們都太不廢了,我們都太努力了。
雙人漫才,半途不廢
允許自己廢,多少也是允許自己從既有的疆界中逃脫。或許抵抗的精神從未消失,只是從幾年前的激昂轉為以不同的模樣來珍視生活。沛澤說自己喜歡在舊書店上逛上一兩個小時,像挑股票一樣四處尋找未來會升值的絕版書。
「一個很爛的形容但蠻貼切,就像《獵人》裡面去到友克鑫市的拍賣市場……」
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漫畫中主角用念能力看出珍稀物品身上的「氣」,沛澤以文學圈內人的知識捕獲絕版書。雖然不太可能如漫畫般大發橫財,卻也有種廢廢的浪漫。
自詡為廢文製造機的沛澤,致力將網路迷因「傳授」予潔珊,兩人的對話夾雜大量迷因與動漫梗,把日常活成雙人漫才,才見沛澤稱潔珊出身的東華華文文學研究所為「台灣文學圈的揍敵客家族」,下一秒潔珊也毫不客氣挺胸說哼哼你可是跟名門結婚,隨即拿婚姻大開玩笑,說起如果兩人吵架,獨書祭就會一分為二……正當我思考這話題真的要延續下去嗎?夫妻倆倒是越講越起勁。
「然後兩邊打對台說自己是真的。」
「正宗獨書祭vs純.獨書祭?」
「這樣好像比辦一場好玩欸……」
「好像不錯耶……」
說著說著,方才還自嘲快被獨書祭籌備工作搞死的兩人竟又開始思索,好一個半途不廢。不禁令人感嘆眼前這對夫妻檔真可能會把口中的瘋癲想像付諸實行。大抵閱讀即是跨界,跨界亦是閱讀,能有這麼一間書店喚人一起努力一起廢,想像便如羽鳥騰飛──因為,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