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美術界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因為科羅拉多博覽會的年度藝術比賽首獎得主,居然不是人。
OK,這麼說有點詭辯。獎項當然是頒給人類的,但得獎畫作,是AI畫出來的。許多人不由得開始焦慮:「慘了慘了,AI是不是連在藝術上都可以取代人類了?」
但另一頭,我的漫畫家朋友正淚眼汪汪:「好希望AI能幫我上色,我快被截稿期逼死了。」
如果能夠挽救我朋友快壞掉的肝臟,讓AI取代人類好像也沒什麼不好。但說到底,AI還是無法取代人類的。
當攝影技術淘汰掉寫實畫風時,藝術史就產生了新的變革,印象派、野獸派等新的繪畫思維激烈地誕生。人類與攝影技術的戰爭,最後以人類的進化落下帷幕。而這在藝術史上、在各地,都不只發生過一次。
人會進化,這說明了AI無法取代人類的原因。但你知道,人會退化,同樣也是AI無法取代人類的原因嗎?
請聽我說一位台灣美術史上的,退化者的故事。
廖繼春。這名字在一般人耳中可能沒這麼有名,但與他同期的另一位藝術家你肯定在美術課本上看過,那就是死於228事件的陳澄波。
廖繼春與陳澄波關係匪淺,他們一同引進了西方印象派、野獸派與抽象主義畫風。而照理說,這樣偉大畫家的成就應該越老越偉大,藝術價值也越來越高,但你可能會挺驚訝的是,這句話並不適用於廖繼春身上。
李石樵曾對廖繼春作品做出「戰前比戰後好」的評論,而陳譽仁在《廖繼春的空白畫布》這篇文章中則大膽直言廖繼春無法超越過去的理由是「在過去的陰影與新的歐美風格之間,整個在地的文化都缺乏發展的條件。」(《廖繼春的空白畫布》,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43期)
而文中所謂的過去陰影當然是陳澄波的死與隨之而來的漫長戒嚴。廖繼春的藝術成就幾乎就停滯在那個時刻,他當然曾試圖做出掙扎,卻等不到解嚴便過世。陳譽仁試圖傳達廖繼春的真實模樣──他不是美術課本裡模模糊糊的大師,而是一個因為時代的衝擊,導致在藝術上難以前行的,台灣人。
但AI不會因為時代的衝擊而停止進化甚至退步,只要有人餵數據,就永遠能產生新的作品。這麼看來廖繼春還不如AI。他是退化者。
可正因為人類會退化,反倒證明了AI無法超越人類。
很詭異嗎?一點也不,但要瞭解為什麼,我們必須把進化的例子排在一起看。
同樣經歷過戒嚴時期,而有幸看見它結束的畫家鄭自才曾說:「藝術這東西喔,是你經驗的累積,藝術或是藝術家的養分,就是他所站的那塊土地。所以藝術家離不開他所站的土地與生活。」而一如這句話般,曾試圖暗殺蔣經國的鄭自才由於工作和逃亡生活數度中斷繪畫,真正意義上的重拾畫筆,是偷渡回台之後。 (可見《刺客、畫家、建國者》一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89期)
鄭自才偷渡回台後不久,台灣終於解嚴。而走過波瀾壯闊人生的鄭自才,最終能夠讓畫筆從台灣的景色中汲取養分,至今依然有新的體悟。
廖繼春的退化相對於鄭自才的進步,是在地連結的斷裂與接續的差異。而正因為畫是誠實的,它會反映出當代人們的困惑、反抗與追尋。我們才能讀出廖繼春挫敗的軌跡,而這對藝術史來說有著重大意義──他們畫筆下思索、苦悶與奮鬥的軌跡,讓我們看見時代的壓抑與解放,而這將會承接在未來的創作者身上,誕生出新的可能性。
這份價值,是AI無法創造出來的。
AI或許能夠替漫畫家上色,卻無法替他創造故事。當然更無法創造藝術的歷史,因為能創造歷史、能刻銘時代,是人的思想。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應當回頭去看兩位前輩畫家故事的原因──當我們真能理解「創作」的涵義時,就不需要再問「AI會不會取代人類?」這樣的問題了。